RS12/04刊发Graham E. Fuller分析当今土耳其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作者是前中情局高级官员和作家。文章分析的十分到位，对理解常常令欧洲头痛，有时也让中国不愉快的土耳其的一些行为很有帮助。有点长，但对全方位阐明土耳其这样一个具有多面性国家来说，却是颇为精简。
土耳其失控了吗？
这似乎是现在美国和一些欧洲政策界流传的许多分析的共识。但简短的回答是，没有，完全没有。然而，也许可以理解，美国以自己的狭隘和自我为中心，执着于其"全球领导地位"的状态，就很可能会认为土耳其失控。
就能够"控制"土耳其而言，北约、欧盟，甚至俄罗斯和中国可能也会因为缺乏控制力而感到沮丧。然而，这种状况反映了土耳其在世界复杂的部分探索自己新的、不断发展的自我决定身份和自信的范围时，正在发挥自己的力量。
理解的关键不在于我们西方国家希望土耳其成为什么，而在于土耳其如何看待自己在当今世界上的位置。那么，现在推动安卡拉的主要因素有哪些呢？
土耳其有自己的帝国传统
土耳其帝国的传统：奥斯曼帝国在大约七个世纪的时间里，统治了比任何其他穆斯林帝国都要长的地理空间。土耳其统治者的历史记忆沉浸在广泛的地缘政治思维中。它甚至在印度和印度尼西亚都曾经有过影响力。在现代土耳其国家的创始人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带领下，真的只有一个狭义的现代土耳其民族国家，只是一个短暂插曲。不过，土耳其过去那种地缘政治思维，现在已经过时了。那么，现在这一切只是新奥斯曼主义吗？不，远不止如此。
当代土耳其的地缘政治观
埃尔多安总统的前外交部长艾哈迈德-达武特奥卢可以说是当今土耳其地缘政治大视野的功臣。可以概括为：必须承认土耳其是欧洲大国、巴尔干大国、地中海大国、中东大国、北非甚至有限的非洲大国、高加索大国、中亚大国、欧亚大国，尤其是穆斯林大国。所有这些雄心勃勃的主张都有充分的历史依据。而这种根植于历史的愿景一旦被灌输，就不可能被后来的任何一位土耳其领导人大幅扭转。
土耳其与伊斯兰教
当今中东地区的两大伊斯兰对手，并非如专家们所说的是伊朗和沙特阿拉伯，而是土耳其和沙特阿拉伯。土耳其是利雅得的一个压倒性的地缘政治对手。它代表温和的主流逊尼派伊斯兰教，同情流行的伊斯兰神秘主义（苏菲主义），而这些特质为却利雅得所厌恶。虽然自2013年以来，埃尔多安对国内的反对者采取了越来越严厉的对策，但从技术上讲，土耳其仍然是一个民主国家，埃尔多安已经失去了严重的地方选举。但是，沙特的统治者和大多数阿拉伯国家的独裁者，一想到任何形式的民主时，都会变得颤抖。事实上，民众民主的伊斯兰主义是利雅得最糟糕的噩梦。这就是他们害怕穆斯林兄弟会的原因，在当代伊斯兰运动中，穆斯林兄弟会接受民主制度，参与选举，还比较温和，几十年来除了在巴勒斯坦，没有在任何地方参与恐怖主义。因此，兄弟会被该地区的许多人称为"恐怖组织"，极为可笑，尽管可信的美国政客觉得支持这种埃及-沙特-以色列推动的称号很方便。沙特和埃及人担心兄弟会，接受并参与民主进程，比如2012年在埃及赢得选举，直到被军事政变推翻。
顺便说一句，美国五角大楼和国务院都不认为兄弟会符合"恐怖组织"的标准。卡塔尔也不这么认为，这也是沙特试图推翻卡塔尔政权的原因之一。海湾君主们也都讨厌总部设在卡塔尔的半岛卫星电视台，它代表了当今阿拉伯世界最接近言论自由的东西。卡塔尔和安卡拉一样，不希望与一个重要的相对现代和温和的伊斯兰组织断绝关系，该组织在政治上的未来将在法律范围内，在多个穆斯林国家遵守一段时间。无独有偶，卡塔尔一直是土耳其的主要投资国和资金支持来源，同时土耳其也向卡塔尔提供了军事支持。
穆斯林世界的领导地位
今天的土耳其试图为自己开辟一个重要的角色，作为一个关键的，如果不是关键的，穆斯林在世界上的声音。这个雄心勃勃的目标并不总是受到其他敌对穆斯林国家的欢迎。但在这里我们必须问：还有谁能作为穆斯林利益的代言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利雅得？沙特是一个地缘政治的笑话，它的影响力仅仅来自于其汽油钱包的力量，在贫穷的穆斯林国家中推广其不容忍的瓦哈比形式的伊斯兰教，以及它对穆斯林圣地麦加和麦地那的占有。否则，残酷地说，沙特阿拉伯缺乏历史深度（除了作为先知穆罕默德和他的第一个小穆斯林国家的诞生地的短暂插曲，这个国家迅速向北转移）。它没有严肃的本土文化，没有深厚的知识传统，没有科学技术，没有创新，在冰封的教士思想的消极影响下，这个国家在相当程度上仍由外国侨民管理，除了石油，没有多样化的经济。它的伊斯兰愿景在一个腐朽堕落的王室家族的统治下变得贫乏，其瓦哈比形式的伊斯兰教主要依靠整理伊斯兰教中一切应该被认为是haram（宗教上禁止的）的东西，以及促进狭隘的排他性标准，关于哪些穆斯林不应该被接受为合法的穆斯林（takfir）。
半个世纪前，埃及在中东地区扮演了重要的地缘政治角色，但在戴维营协议中被阉割后，埃及就再也没有存活下来，如今在严酷的独裁统治下，埃及变得贫穷而没有远见。那么还有什么国家可能在穆斯林世界掌握话语权呢？从某种意义上说，伊朗拥有历史和文化的深度以及多样化的、自成一体的经济、知识力量和建国传统，一旦取消对它的不周全的、残缺不全的制裁，这些都会对它有好处。印尼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竞争者，但只是在这条路上。
简而言之，土耳其作为穆斯林世界利益的自封代言人，几乎没有对手。埃及在20世纪60年代主导的泛阿拉伯领导人加迈勒-阿卜杜勒-纳赛尔被问及为何采用泛阿拉伯事业。他回答说："埃及采用的角色显然是在寻找一个演员"。简而言之，他是在回应他所把握的时代精神。今天，土耳其的埃尔多安也可以这样说--在一个穆斯林世界中，明显地需要某种领导力和远见，否则，这个世界似乎基本上陷入了深深的混乱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土耳其不认为在海湾统治者匆忙承认以色列的情况下放弃巴勒斯坦人的命运是合法的，为穆斯林压迫的一个伟大的现代问题说话的原因之一。大多数穆斯林都会同意。
土耳其和伊朗
这两个国家，除了埃及，可能代表了中东地区的两个重量级国家。伊朗的作用除了上升，无处可去。安卡拉和德黑兰在几个世纪前是逊尼派和什叶派的严重对手，但尽管有巨大的共同边界，他们在一个多世纪以来没有发生过战争。伊斯兰共和国确实捍卫该地区被压迫的什叶派的权利，但并不把自己看作是"什叶派大国"，而是一个穆斯林大国。它寻求与包括穆斯林兄弟会在内的许多逊尼派团体建立良好关系。它目前确实对西方充满敌意--双方对这种情况都有同样的指责和偏执。
这种与西方的对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伊朗和土耳其一样，在中东地区的很多反殖民反西方的传统中都有相同的地方。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些传统和冲动仍然潜伏在摩洛哥到中国，再到非洲和拉丁美洲。土耳其和伊朗可以因为一些战术性的地缘政治竞争而互为刺头邻居，但这些竞争不太可能失控。而伊朗，甚至比土耳其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欧亚大国，因此对俄罗斯、中国以及北京的"一带一路"野心--或许是未来几十年世界地缘政治的核心--都非常重要。
土耳其作为欧洲大国
土耳其加入北约，使其在欧洲地缘政治思维中占据了一个环形席位。安卡拉对难民问题的操纵，也曾令欧洲十分担忧。土耳其目前已经接受了近四百万人进入该国，这几乎占到世界难民总数的64?欧洲一直不愿意接受土耳其加入欧盟，其中部分原因是对穆斯林的文化偏见，尽管今天有大约700万土耳其人生活在德国。土耳其购买S-400俄制防空系统，让北约深感很是不满。但是，北约和欧盟被却无力阻止。严格来说，土耳其是欧洲的一部分；北约是安卡拉在西方主要战略桌上获得一席之地的门票。土耳其会希望保留这个席位。最后，欧洲宁可将一个挑剔而独立的土耳其留在欧洲理事会内，也不愿将其踢出理事会--在那里，因为，那样将更会失去对土耳其的影响力。
土耳其作为欧亚大国
土耳其人在种族上属于亚洲人，千年前从贝加尔湖地区向西迁徙。土耳其语在语言结构上与日语的共同点多于与波斯语或阿拉伯语的共同点，当然，土耳其语与日语无关。"土耳其人"的各个部落向西迁徙了一千多年，奥斯曼人最后到达安纳托利亚。但是，其他土耳其民族仍然遍布欧亚大陆：维吾尔人、乌兹别克人、鞑靼人、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土库曼人、阿塞拜疆人，他们语言相对接近。所以中亚在土耳其的历史记忆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并寻求与他们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俄罗斯的看法
俄罗斯历史上担心泛突厥主义会对多民族的俄罗斯帝国造成潜在的分离主义威胁，而俄罗斯帝国几个世纪以来都接纳了所有这些突厥人，不过中国的维吾尔人除外。俄罗斯对土耳其在中亚的关系和利益仍然感到不舒服。但是，土耳其作为世界上一个重要的中间大国，对俄罗斯来说太重要了，不容忽视。事实上，尽管关系紧张，莫斯科还是力图尽其所能与土耳其保持良好关系。这与欧洲人对土耳其的看法很相似，毕竟土耳其是一个太重要的大国，不能与之断绝联系，所以莫斯科勉强忍耐，但同时也很乐见土耳其成为欧洲的眼中钉。
土耳其和中国
中国雄心勃勃的"一带一路"将欧亚大陆各国与欧洲连接起来，是本世纪最具远见的项目，有望重塑全球秩序。土耳其希望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而且，北京也赞同。土耳其可以成为中国在中亚存在的可能的促进者，同时，也是潜在的竞争对手。这里会出现潜在的穆斯林团结问题，特别是涉及穆斯林情感的问题，比如维吾尔问题。中国将被迫处理中亚的伊斯兰教问题，在这一点上，土耳其可以提供帮助。土耳其与中国的关系，有时会出现紧张和一些竞争，但是，从长远来看，由于每个国家对对方的重要性，这种关系将维系持久。正如俄罗斯的情况一样，随着新丝绸之路项目的展开，中国和土耳其都需要对方。
有了这些雄心壮志，土耳其可能会咬得比它真正能承受的更多，尤其是在其经济萎靡不振的情况下。但是，对于西方来说，怀念土耳其是"坚定的西方盟友"的美好时光，这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随着美国自身在国际政治进程中逐渐继续失去主导作用，被迫承认新的地区大国，了解土耳其这些野心的基础和广度，对于未来几年处理与土耳其的关系将是不可或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