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冬至 作者:如如)
冬至(散文)
如如
总觉得冬至是和什么遥望而对的，在回眸，在莞尔，在意味深长，在神秘莫测，在蒙娜丽莎。相对的会是什么呢?夏至?仿佛人境至冬，总是要回头的，回头瞧瞧，也只能回头瞧瞧，瞧瞧那些过来的日子，那些和自己相关，让自己漫漶其中的日子。水流缓慢亦或湍急，都过来了。夏时生长的虎虎之力总是让人回味。树皮憋青的味道，花朵开疯的样子，枝叶散乱急于求成的莽撞，连同那些过于庞大的野心，过于自信的骄傲，都仿佛在昨。白天被拉得无限长，黑夜被缩得无穷短，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条被绷紧的橡皮筋。夏铆足了劲脚不离地生长着，不枉此生，竭尽余力。除了生长，还能怎样呢?冬开始安静了，冬至开始更加安静了，甚至静得有点冷酷。遥遥而对，什么都不必说，要说的都在冬藏里。至，到了，一只鸟儿从高处飞到低处，没有几个人能看得见，也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那鸟儿是白翎黑羽，还是黑羽白翎。只听“扑啦”一声，很多事物都是这么飞来飞走飞过。
小孩子大声背着唐人诗《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真好听。那脆生生的童音不染尘质，清透无忧。冬天的表情既干瘪又荒芜，如果开着这样的相思豆般的赤色小果实，托着雪，该是多么累垂可爱。冬至这一天，夜最长，昼最短。像夏至那样被抻拉无度，却宁谧异常。天仿佛没来得及多亮一会就黑了。长夜弥弥，又该是如何消得这捱捱苦夜呢?小孩子煞有介事地背“来煎人寿”，苦意忽然就轻飘飘起来，充满奶香芬芳地甜起来。苦，也该是有层次的吧，不及齿龄该如何道得出个中滋味呢。小孩儿可以读苦，少年说苦，老年叹苦。惟有中年，叹不得，说不得，唱不得。苦亦苦，甜亦甜，无暇顾及和甄辨，只觉日子恍然，眨眨眼，人就颓唐了。
夜长漫漫，有亲人在，有炉火在，岁月就这么相互厮守着，相顾无言也是稳妥的。无论日子多奔波，多忙碌，都可偎在这厚厚的夜里，像掉进软软的棉花团，亮着一盏自家的灯火。人可慵懒着，放下各种窘迫的形色，各种局促的逼仄。倘有远行的人，有什么让人惦着，念着，该是多么幸福。概或，梦有多长，牵挂也就多长了吧?鸟儿尚能欣然相托，爱着，奔着它们自己的巢窝，人又有何异呢。春奢华，夏旺盛，秋成熟，至此，全都失语。就连再桀骜不过的小兽，也都软了性子，疲达达地归顺了冬。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比颐养身心更令人愉悦呢。一切的不思量，也不必再难忘。
“村庄入睡/此刻，一条条白色烟柱/像摇篮/缓缓地晃动着家家户户。”“晚星带回了/曙光散步出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到母亲的身边。”，小时候读到这些句子时，小小的心仿若大了，身子就轻了，温暖又惆怅。直到看见母亲走过小巷，才抱着这些诗句又一同被母亲慈祥的目光抱着，回到了家。家，多好呵。在童年埋下的种子无论如何都要发芽的，哪怕是歪歪扭扭地长，也要长。
父亲爱昆曲。在最冷的夜里，听《单刀会》《玉簪记》，也听《长生殿》《牡丹亭》。幽婉的水磨腔长袖一舒，冬夜就开始袅袅了，幽深了。一个腔，一个调，都要百转千回。因为有山有水有重有复，有回旋，有曲折，所以也一定藏着柳暗，和柳暗之后的花明。有情，有觉，娑婆慈悲。一句唱词，长长的一段路，短短的一生。父亲入迷，黑夜里的雪，噗噗地冲撞着玻璃窗。隔着玻璃，仿佛听见雪“嘎嘣”一声，玉骨尽碎，沾在许许多多的看不见的睫毛上。父亲偶尔拍拍我的脑门说，丫头，好听不?
为什么最短的一句话，要费那么长的周折来完成呢?人过不惑，才懂得父亲缘何这般喜欢昆曲。世间万物原本都是有着最简洁的样子，而人都必须大费周折历经九曲十八弯才能解悟，或能抵达，或能初本。
夜长，有夜长的温暖。昼短，自有昼短的欢愉。
很难得，不必勤政，不必劳役，不必奔波和料想生活。珍惜冬至这最短的一个白昼吧，算是对自己认真生活的一个犒劳和奖赏。百事可绝，安养，静蓄，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节日。古人常常让今人羡慕得不知如何是好。有明确记载，冬至，是古人的节日。祭天，拜祖，祈福。拜天，就是祭祖宗，拜长辈，也就是敬天。和乐融融，安康幸福。据说，东南亚的马来人过节时，跪拜父母是必须的，并且还要说，“敏达玛阿夫”，minta maaf，请饶恕我过去一年得罪您的地方。检省自己和请求宽恕，是人类通天达地的美德。这种美德是和尊父母，敬天地同等同宗的。人非无智无慧也，只是难在抑欲和足戒。
冬至过后，天，长似一天了。天长，地，也是要久久的。天长自是要有地久来阴阳，来相合。
梦想总是和喜悦相连理枝的。冬的冷冽和僵硬古人完全可以化解。他们用浪漫而又雅致的小心思让冬巧笑倩兮，眉目喜兮。冬至始，我们玩九九消寒图吧!树枝可以很多，就画九枝，每枝再开九朵梅。白梅，红梅，墨梅，喜欢什么就开什么吧。总之，要开到九九八十一朵。一朵一记香，一记暗香一朵白昼。一枝，一天，一朵，数着数着，画着画着，枝头满了，花事繁茂了，斗室盈香了。冬天就这么倏忽丰满起来，立体起来。枯瘦的心情也因此梅满华枝，灿如春境。收工，结束。形色并不匆忙，落落小怀可乐也。是呵，日子就这么数过去，画过去。一点，一墨，一梅，冬就圆了，春天马上就到了。仿佛梅开一朵，就是一次心跳。树的心跳，人的心跳，冬的心跳。内心的节奏对应着自然的节奏，那么吻合而毫无芥蒂，让人踏实又熨帖。
墨磨人，人磨墨，墨好人净，想着那些梅开，会一朵一记地开，心竟是怦怦的。
时过小雪，大雪，今冬不算枉然，未央之花悄悄开过了。可依然有着小小的期怀，在人睡着的时候，那些雪儿，裹着小猫足来吧。雪来了，大地的胸膛才可以长长地舒口气。天光渐亮，那些雪还在飘呵。鹿撞的惊喜，像小孩子捂着刚到手的跳跳糖，惟恐一疏忽就化了，被谁抢走一般。天地茫茫扑扑，又担心这是临时剥下的一块花雨云，是偶尔补缀，绝不是冬一心一意发自内心的赐予。这么想着，让人不安又急迫起来。忍着，忍着，跑出去，似乎惟有肌肤之亲，才更确切而又实实在在拥有了它。
那年暮春花树下，友二三。铺毡小憩。风过，花雨成阵。第一次见到如此迷蒙，漫天飞着的花瓣，哑口无言。似雪?若羽?我们席地而铺，那些花瓣悠悠地，落在枕边，发梢，脸上，衣上，最后静静地落在心上。人一动不动，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闭着眼睛，仿佛听见友幽幽地说，“这花落了，还会开。可是人咋就不行了呢?”似是自言又自语，又像是梦呓。带着这轻轻的叹息，我似乎也没有力气回答，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不必回答，沉沉睡去了。
在雪中，恍若花中，此境亦彼境。雪落着，落在大地上，屋檐上，眉梢上，最后也静静地落在心上。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相同的属性，既温暖又忧伤，最后都静静地落在人的心上。
泰戈尔认为，人与世界有三种关系，理性关系，实用关系，美的关系。理性基于对世界的认知，实用基于对世界基本的物求，美则是一种性灵的归属，是人对自身的呵护与慰藉，是生命的终极归宿。人，倘若不丧失感受美的能力，最先得到救赎的就是人的自身呵。人与世界建立起一种美的关系，概或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最终极的生命之根，哪怕望梅亦可止渴也。
回家吧，回家。我们先要找到自己的流脉之根。
饮日诗人埃利蒂斯说，“双手将太阳捧着而不为它所灼伤，并把它像火炬般传递给后来者，这是一项艰巨而幸福的任务，我们需要这样做。”
我们需要这样做，雪，永远不会被太阳灼伤。
乙未冬至三稿于如如斋
冬至(诗歌)
如如
(一)
三千繁花六千茂叶皆落尽的梅干
从今开始，不再沉默
跳上胭脂红砂痣，绿蕊白玉扣
山高之日，跳胭脂;水长之日，跳白玉
跳满九十九朵，满怀春天的人就来了
从今天开始画梅，让每一朵都有
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回肠和梦境
(二)
画过梅花，净手，和面，切西葫芦馅
我要煮一锅清汤清水的饺子
小耳朵们浮在水面，挤着，闹着，
听着什么。听些什么呢?
在南海伏在观世音菩萨的脚下也问过
它们都没回答。不知是没听到
还是我即是我的答案
(三)
叶子们被大树从春天里放出来
树心空了。解放的叶子
在冬天簌簌地落，早无雀跃之心
只有归还之路。冬天的树
有扫地僧的淡定。一边落，一边扫
扫了还落，落了还扫
春天空出来的，冬天都会再絮满
(四)
从春到冬，从冬到春，很多事物
都经历一场漫长的冒险。很多事物
都在风中化掉了。化掉的又重生
重生的又化掉。多么兴味盎然
只是不知道，人是否还是人
或者是别的什么
(五)
天大于地，日大于月，昼大于夜
北风吹得更烈了，向暖之心更强了
它偷偷地让四蹄长草生花
珊瑚角一滴一滴融化
滴落下来的是一盏盏灯火
冬至是一头麋鹿，既迷人又多情
它用最隐秘的身体，善意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