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隐性的战场，战事的主核心紧紧围绕一株禾苗的生长和成熟。当一粒催芽的稻种嵌入水田，战争便开始打响。稻子以一叶嫩芽的状态开始突围，水鸟、杂草、虫类、病疫、气候、包括家禽家畜，都是潜在的敌人。这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不分昼夜，变幻无常，历经险情，持续时间达半年，甚至更长久。这个过程中，有一些稻子没能完成使命，在病虫和灾害的伏击中应声倒下，但大部分稻子能够有惊无险地突破重围，完成最后的结穗和灌浆，长成了饱满的谷子。
这场规模宏大的战事最终取得胜利，母亲无疑是最大的功臣。在田野深处，母亲倾尽所有的智慧、耐性和勇气，以草帽、蓑衣为武装，以锄头、镰刀、犁耙为武器，用肥料和农药为弹药，掩护着亿万稻子从幼苗出发，抵达成熟。一个农村妇女，在一场又一场异常艰辛的农事战场里，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
母亲读的书不多，不懂《三国》，也从未看过《孙子兵法》，在农事战场上却天才禀赋，骁勇善战。戴着草帽或是斗笠，扛着闪亮的锄头走出家门，踏进田地间，母亲俨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母亲的大半生驰骋在乡野稻田之间，她指挥起各式各样的农具来得心应手，那些令人棘手的耕作难题无一不在母亲面前俯首称臣。站在稻田里的母亲自信满满，却从未有过居功自傲。洗净一腿泥浆回到家，母亲不是系了围裙走进厨房，就是拎着尿桶去了菜园，夜深了还在煤油灯下缝布织衣，只有在秋天挑回一筐又一筐金黄的稻谷时，母亲才露出慈祥满足的微笑。
儿时，随母亲一道去田里干活。来到水田边，每次母亲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锄头，卷起裤脚，沿着田埂绕自家的稻田查看一圈。我跟在母亲后面，稍不留意就在湿滑的田埂上一个趔趄滑倒，把细嫩的禾苗踩倒几株。个头矮小的母亲却健步如飞，如履平地。
母亲熟识不同稻种的习性和耕作方法。育苗、插秧、除草、打药、催肥、灌溉……每一个程序和细节，母亲都能精准把握，应对自如。母亲熟悉稻种，犹如将军熟悉帐下士卒的品性、脾气和技能。母亲还能通过自然事物敏锐洞察天气变化，及时做好种种防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母亲于是能在一场又一场的农事战争中稳操胜券。
繁忙的农家日子，女人忙里忙外，难免生出怨气。忙累过程中，有些女人果真把农耕演变成家庭战乱，比如村里的三姑子。这女人脾气火暴，看不得自家男人有半点懈怠，农忙一到，她便要咬着牙，倒竖着眉毛，声色俱厉地催赶着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走向田地，斥喝叫骂声响彻天空。恬静的田野由此变得烦躁不堪，索然无趣的农活愈加显得繁重苦闷。一次简单的农活，在三姑子的导演下，往往要演变成一场粗暴口角，或是一次啼笑皆非的闹剧。三姑子的家庭氛围也愈加剑拔弩张，夫妻俩不出几日便要发生一次内部激战，摔碗砸锅的声音搅得邻里乡亲不得安宁。
繁琐单调的农活也没有扰乱母亲的心情，她始终把家里的生活打理得有条不紊。母亲每天凌晨洗好衣物，做好早餐，才进屋把睡梦中的父亲叫醒。吃了母亲煮的鸡蛋或是蒸的玉米，父亲身子骨格外有劲，把牛鞭甩得震天响，犁铧使令人眼花缭乱，半天功夫就把几亩硬地整得服服帖帖。
母亲把耕种战略在农事的各个环节运用得精妙绝伦，把艰苦的农耕生活梳理得井然有序。“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闲冬时期，别家的女人烤火嗑瓜子，母亲却忙着着酿米酒、晒腊味、腌咸菜。待到来年春耕，正值青黄不接时，母亲依旧有好酒好菜犒劳家里干粗重活的男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母亲一定记得常去厢房里察看那些捆扎好的镰刀、搁置起来的犁铧、锄头是否生锈，那些箩筐、簸箕、板车和打谷机是否破损，确保它们保持完整，刃口锋利，随时能够奉命赶赴战场。母亲精准把握耕种时辰，无论是育种抛秧，还是除草施肥，总能抢在最紧要的那一刻，尽显大将风范。
母亲也有凶狠的一面，那是她心爱的稻子遭遇害虫袭击的时候。察觉田里的稻苗突然叶片泛黄，或是茎骨焉折，母亲脸色大变，匆匆回家取了喷雾器，配好药水，径直冲入水田，举起喷头一阵扫射，恨不能把那些可恨的虫子一只只捉起来，捏个粉碎。此时的母亲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在水田里横冲直撞，如战场上杀红了眼的骑兵。
坚强的母亲，也经历过无奈和溃败。一九九八年，一场百年罕见的洪灾席卷大地。那些日子，天空仿佛成了漏水的缸，狂雨倾盘而下，洪水裹着黄泥沙土，从山谷中突然喷涌而出，咆哮着扑向庄稼地。十多亩无辜的稻子正待结穗，瞬间淹没在洪流中。母亲急红了眼睛，疯狂抢过斗笠一头扎进暴雨中，踉跄着奔向水田，直到洪水漫至半腰才止步。母亲怔怔地站在路口，无助地望着远处消失的稻田，任凭大雨把自己浇成落汤鸡。洪水退后，满目苍夷。母亲走进自家稻田，弯下腰，默默地把瘫倒在地的稻子一棵一棵扶正，脸上写满了悲伤。
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为改善家境，村里很多女人不分季节在自家田地里忙碌，恨不能在地里种出金子来。母亲却不慌不忙，精心耕作好早晚两季稻子，也不忙着下别的种子，只往田里撒去密密的红花草籽，便鸣金收兵。从水田里撤兵后，母亲把视线转移到了后院那几头猪身上，以及屋前的一眼池塘里。大半个冬天，母亲提着箩筐悠闲地打猪食、割草喂鱼，闲适而轻松。
事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一番忙碌下来，到了年关，别的女人看着满仓的萝卜和生姜发愁，母亲饲养的肥猪却未出栏就被邻里乡亲定购一空，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也大受青睐。待到来年立春开耕，别家女人正为化肥钱一筹莫展，母亲却踏实得很，田里种的红花草便是最好的肥料。令人欣喜的是，母亲竟然用卖猪的钱为我和弟弟购置了一身新衣裳。正月初一，我和弟弟穿着新衣去拜年，引来无数惊羡的目光。
金秋十月里的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避去了野外烈日的炙烤和风雨的侵蚀，面色红润的母亲走进盛满谷子的仓库，用箩筐把糯谷、早谷和晚谷分装开来，盘算着哪几箩送去缴公粮、哪几箩卖给谷贩子换钱补贴家用，哪几箩留给家里做口粮。母亲安静地呆在仓库里，像是在清点自己的战利品，更像在独自接受一份隆重的顶礼膜拜。那一刻，仓库里，整个世界只属于母亲一个人。
直到黄昏时分，母亲终于从谷仓里走了出来。她嘴角含笑，从谷仓里舀出满勺的谷子和米糠，欢快地走向鸡舍、鸭舍、猪棚和牛栏，似乎要把这份胜利的喜悦分享给这个家的每一个成员。不多久，整个院落里就沸腾起来。母亲沉浸在喜悦中，一脸幸福，像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
